马车飞驰很快到了秦淮楼。

如今子时已过秦淮楼内却依旧是一片笙歌曼舞热闹不消。想来秦衣被打的事情并没有对整座秦淮楼今晚的夜营造成什么影响。这么想又不禁为秦衣感到悲哀。

说到底如今也只是个卖笑挣钱的妓子罢了。休息好、养好伤能不能继续接客才是织娘关心的。

这件事情在秦衣心里留下碗大个疤在别人那里只是过眼云烟如此活得一丝尊严都无,过后还要讨好卖笑,究竟何苦来哉。

锦笙迈进门槛儿通身清贵的气质被老鸨织娘一眼盯准,巴巴地凑上前来。

“世子原是去接了朋友来,看这一趟跑的这么急。”织娘含笑拉扯锦笙却被后者不动声色地拂开,她脸上笑意一凝随即又讨好道“这位小公子瞧着眼熟像是来过我们这里几次的。不知这位小公子是哪家府上的……?”

能跟顾勰混在一块儿的狐朋狗友必定身家不俗且方才顾勰在楼中盘下几位府中少爷闹出些动静这会儿又专程带了个人回来织娘自是要先将锦笙的来路打听清楚。

锦笙觑她一眼,并不理会,径自和顾勰朝着秦衣的房间走去。织娘看明白他们的去处赶忙跟了上去。

秦衣的床榻就设在正对门锦笙推开门便看到他奄奄一息地趴伏在榻上,正伸手去够床柜上的茶杯,那手颤颤巍巍地,指尖发抖,抻直了也没摸到那杯子。他身边也没个人伺候。

开门的声响惊动了秦衣,他的手就这么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又曲着手指窘迫地握回来,垂眸盯着枕上一点,默然不语。

锦笙赶忙上前去,给他倒了一杯茶,握在手心里却发现是凉的,她回头睨了一眼织娘,后者便唤身后婢女去换了一壶热茶过来。

拿起茶杯递到秦衣唇畔,锦笙问道,“看过大夫了吗?”

半晌,秦衣才启唇凑到她手边低头喝水,轻轻点了下头,却没有说话。

“我叫人给他看过了,药也上了。虽说只是些皮肉伤,但他身子本就虚弱,又流了不少血,恐怕得休养一两个月。”顾勰帮他答道。

织娘笑着凑过来,“两位爷放心,秦衣呀也算我们这儿的头牌,我肯定会好好找个婢女看顾着,看大夫用药的钱我也给他掏了,保准儿不久之后就能活蹦乱跳的。”

“这儿没你的事,你先出去。”似是嫌她太吵,顾勰不耐地挥手。

向来脸皮子厚的织娘并不觉得十分尴尬,只笑着应是,然后抬手叫上婢女一起退了出去,走时吩咐婢女再去端了一壶热茶来,给锦笙和顾勰两人倒上。

她们一走,房间内的气氛立刻怪异下来,过于清净,反倒有些不适应。

“顾勰,你也先出去罢,我有些话要和秦衣单独聊聊。”锦笙将秦衣方才喝完的那杯茶再次倒满,放到他手边,示意他自己拿着。

纵然顾勰不太情愿他们有什么事还要瞒着自己说,但终究是个看场合的人,“那我出去了,就在隔壁,说完了就来找我。”

她一边点头,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倚着窗边小口小口地抿着,抬眸对上秦衣的视线。

后者垂下眸躲闪着目光。

他以前还是大户人家少爷的时候没受过皮肉之苦,养得身娇体贵,后来被卖进秦淮楼也只是跑跑腿、端端茶水,纵然当了小倌儿,毕竟还有顾勰这个交情在,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接的,因此他在秦淮楼里尚且算得半个淸倌儿人,怎么都没吃过这种苦、受过这等虐待羞辱。

霍斐倒也不算顾勰那等为所欲为的纨绔公子哥儿,只跟他老子一个毛病,平日里没事就爱逛逛青楼,别的方面也算是出类拔萃,脾气也算温和。

能把霍斐给惹怒,大概也不是那么容易。秦衣究竟要说得多么难听、表现得多么桀骜抗拒,才能把霍斐惹到不顾一切地做个流氓土匪的派头?

像霍斐这等受过礼教的人,竟能做出找一群人欺辱一个小倌儿这等有辱门风、伤风败俗之事。秦衣啊秦衣,你究竟有多忍不得,说了多难听的话?

此时瞧着,秦衣的脸上血色全无,本就白皙的肤色此时好像是一层可以透见光的纸,唇上艳红也褪得干干净净,额上冷汗涔涔,想来正忍受着身体和内心的双重煎熬,纵是这样,他偏还是一副清高懵懂的神情,垂着头不说话。

他原本一身傲骨。一身傲骨呵。

锦笙已经分不清他当这小倌儿究竟是因为他放不下一身傲骨,想要高人一等还是因为他一身傲骨被磋磨干净了,只能认命。

某种意义上来说,秦衣和义父真是像。始终让人分不清,他们到底想要怎么样。本身活着就是个矛盾体。

“你想要见我的原因,我大概猜到了。”锦笙抿了口茶,缓缓摇头,“不行。我还是那句话,你何时学会忍受,何时才能买得起霍奕的命。”

她看见秦衣本就没剩下多少的神采彻底黯淡下来,眸底有什么东西撕破了光亮,渲染出一片浑浊,朦胧的雾气将他从来熠熠的双眸笼罩住,锦笙瞧不清他的眼神了。

好半晌,整间屋子都没有一点儿声响,锦笙分明从他欲启的口中,听到了他在静默中嘶吼,溢出喉头的酸涩染红了他的双眸和鼻头。

他哑声,惶惑地偏头,强忍住心口的闷痛,“为何?”既想要买霍奕的命,又如何能忍受?等他能忍受了,又怎会还想买霍奕的命?他不明白。

这两个字将他喉咙里的焦灼酸胀都带了出来,颤抖的拐音听得人气闷难受。

“今日你所受之苦,不是你的错,却是你咎由自取。”锦笙没有多作解释,她知道,如果秦衣不能自己明白,她再如何解释也是枉然。

顿了顿,她平静地道,“倘若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一定二话不说,拿钱办事,毕竟暗杀一个人对我来说再简单不过。可你是我的朋友,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你不够格,也没必要为了已成定数的过往倾家荡产。”

秦衣捏紧杯子,手臂上的青筋隐隐盘起,砸在床榻上,一下又一下,“我不杀霍奕,杀了霍斐,亦或是他别的子女……总要让他心里不痛快,我才痛快。”

“要一个人不痛快,死了未免也太便宜他。”锦笙走到他床前,蹲下身,直视着他,一双招子熠熠生光,声音轻细,异常平静,“霍奕没得商量,但如果你想要报今日之仇,我倒是可以帮你。”

秦衣仰着脖子望她,握紧杯子的手渐渐松了些,又猛地一个握紧,“怎么帮?”

“花钱买他一块肉。”锦笙垂眸淡声道。

秦衣咬紧牙关,眼眶猩红,不甘心地捞起自己的衣袖,滑过一片淤青红痕,又掀起被子示意自己浑身上下仍渗着血珠的鞭伤,脸色有一瞬的扭曲狰狞,“我被他羞辱至此,被那群人羞辱至此……却只便宜他掉下一块肉?锦阁主……我原本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我是富商家养大的公子哥,我也曾衣食无忧、身娇体贵,从未像他那般为非作歹过,却要被一群豺狼凌辱磋磨,我今日失掉的不仅是这点儿血肉,还有我最后的尊严……却就那般便宜他?”

“便宜吗?”锦笙盯着他背上大片的血渍,挑起眉,轻声呢喃,“那要看是哪里的一块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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