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兰章（三）

即将离开这个村子的前一天，素婉才晓得，此间不是叫做“崔家村”，而是叫做“龙萤村”。

这个名字，仿佛便带了一些奇异的过往，然则这里的村民，却没有一个生带灵根。

对于庶民而言，出生的那一刻没有灵根，多半此生便不会再有修仙的机会。

只有在田野间耕种劳作，勉强果腹，度过一生。

如崔鹰扬那样的际遇，实在是这村中所有人的可望而不可得。

而听闻“兰章”决定回自己家去之后，族老尚且遗憾家中又多了个注定讨不到媳妇的后生，那老妇人却心思灵光，立时叹了一口气，向那族老道：“我便说我们不该来的，兰章姑娘是天上仙子一般的人物，我们这里哪有这样福分，长久地留她下来？那老人们讲的故事里，仙女与凡人也总是走不到一起去的……”

这话若是别人说，素婉大约会以为他在阴阳怪气。

可那老妇人说话时眼中含着泪，望着她的目光，也温柔又不舍。

她便说：“您这话是折煞我了，我家虽有些本事修得些功法，可到底也是肉体凡胎，岂能与天上仙女相比呢？”

老妇人道：“天上仙女的本事，又能比您多出几分来呢？”

素婉一时支吾住了。

修仙，修仙，她修过一世了，也修得能魂魄离体千里过，也修得能一嗔一笑杀人过，可那终究只是有些神通的凡人，如何能比得真仙？

但真仙的本事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当初教她的国师大约也不知道。

她只能道：“仙人的神通，自然，自然是很大很大——我这些本事，寻常人学了也能通几分……”

“姑娘说的寻常人，那也是大宗门里出身的好材料，我们这样的人……”老妇人只是叹气，“若是我家的孩儿，能去兰章姑娘出身的那样大宗门，便是只能砍柴烧水，那也是我们家祖坟上冒青烟儿啦——哪里有这样的好命啊！”

素婉这就明白了，她笑笑，道：“我如今离家许久，倒也不知家中是怎么样的情形，空口白牙的，怎么能承诺什么？但我回去之后，若是有什么机缘，同样的情形，自也先偏着大伙儿，不枉费你们待我好这一场。”

老妇人立时感动地起身谢她，那族老看到这会儿算是明白了，也想一起求个许诺，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开言。

素婉看在眼中，只道：“我在村中这许多年来，除却阿拓一直照应我这么个做不得活儿的妇人，便是各位的照拂，我为你们做些这样的小事，自然是应该的——只是，我要是走了，也有几件事儿，还得请各位长辈费费心。”

她肯开个收下村中后辈去宗门里做事的口子，慢说“几件事”要“费费心”，便是要拆了族老那把骨头去垫路，他也是乐意的！

因慌忙开口：“老七家……兰章姑娘有什么吩咐，说便是了，只要小老儿还有一口气在，便一定为您打点妥当。”

素婉道：“一是我走后，阿拓和霞衣两个也孤苦，尤其霞衣年岁还小，若是家中没有我这个叔祖母给缝缝补补，她怕是连身齐整衣裳都没有了。若是各位长辈怜悯他们父女两个小的小，拙的拙，到了天寒天暖的时候，劳烦衣服鞋袜上，看顾他们一二。”

那老妇人立时便抢道：“我家的媳妇儿红英，你知道她，她针线又快又好！我叫她来照应他们父女两个，出不了错儿，霞衣她叔祖母你就放心回娘家罢！”

素婉口中称谢，又道：“第二桩，若是我家那个……那个人有一天回来了，你们便告诉他，他的死讯传来的那天，我就走了。”

这回，那老妇人没抢上第一个应答的机会，却是族老问得快：“这是怎么个意思？兰章姑娘你和我们一起过了这许多苦日子，这份心肝难得呀。若是那小子还有命回来，他该感念你一辈子！”

素婉摇摇头，黯然道：“我们两个有缘无份，纵做了一场夫妻，膝下却空空，无儿无女……我今日回到爹娘身边，往后便是他回来，我也不能再跟他了，那还提旧日恩义做什么？倒不如让他以为，我是个冷心冷肺的女人呢。他若能回来，要么是有些军功，要么是有些钱财，到那会儿再娶一房，生儿育女，才是正理。”

那族老眼睛就红了：“兰章姑娘真是人美心善，可是这样，岂不委屈了你？”

“委屈什么呢？”素婉淡淡道，“我何曾在意过委屈？只是若有机会，还是盼着他能好好儿过一世，便是不跟我，也是好的。”

她的话说得多么婉转体贴！

任是谁也不能怀疑她的善良和隐忍呐。

便是每天都和她生活在一起的阿拓和霞衣，也不能怀疑她是个好人！

只是他们两个实在无法表示出欢喜来。

那天夜里，阿拓闷闷地在院子里坐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来问她：“婶娘，我半点儿轻慢您的心都没有，您不愿意嫁我，我便是死也不会委屈您——您非得要走吗？”

“我也会想我爹娘的。”素婉说。

他就垂下头去了，无声地叹一口气，细细密密的睫毛敛起来，挡着眼珠子里的水光。

素婉便当看不见。

原身兰章，对阿拓是会有些情思的，即便她曾经那么深爱着阿拓的叔叔，甚至能为他丢弃父母和家门——可崔七哥已经走了那么久了！

兰章甚至都想不起他的脸了！

而他的侄儿日渐长大，少年的面庞逐渐有了成年男子的形状。

阿拓凭借自己的手臂支起这个“家”的时候，在兰章眼中，他或许就不再是一个“晚辈”“孩子”了。

若是真正的兰章在这里，或许会再冒一次险，答应和他好罢。

也或许会带着他离开。

但素婉不会。

素婉也觉得，他是她这么多年来难得一见的实心人，但这份还称不上是爱的好感，完全不足以让她冒险。

兰章离家，便是因为看中了崔鹰扬，若是又跟崔鹰扬的侄子好上了，消息不传出去便罢，一旦传出去了，她的爹娘便永远不会接纳她了！

在兰章的“常识”中，这个世界里，能够修仙的“贵人”，比及崔家这样的庶民，规矩要严许多。

女儿和人私奔已然是奇耻大辱，女儿私奔后和情郎的晚辈相好，那便更值得家门派出优秀的弟子来，将她弄死，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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