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关联只有五分之二,要说白骨案是首辅为了扳倒太师而设下的迷局,委实有些牵强了。

所以李意阑不是怀疑,而是希望如此。

对于这位首辅,虽然此生只是遥遥见过几面,但他心里的疙瘩其实比吕川还大,说报复也好,污蔑也罢,李意阑乐得看首辅跌下马,因为当年下刀的人是吕川,可指使吕川这么做的人却是冯坤。

这位首辅为了杜绝李家坐大,不惜派吕川潜伏进小小的清吏司来做了他两年的同僚,他所中的那一刀里,谋划的功劳非首辅莫属。而且推得李遗跌倒的那名禁军,和冯家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因此落井下石的机会一旦闪现,李意阑发现自己根本就克制不住人性里的那股恶念。

只是这股恶意很快就在张潮冷静的注视下,在亏心和克制的约束中沉淀了下来。

李意阑吐出胸口那口浊气,虚伪地补充道:“只是胡乱一猜,你们不要受我影响。”

然而话是这么说,但碍于这设想太过惊世骇俗,江秋萍一时根本找不回自己原来的思路,敷衍地应了一声,脑中的猜想正在不断膨胀。

他想:如果这五名官员都是柳党,如果主谋是首辅,那么这样庞大的势力,有着无穷的财力、人力和抹杀力,白骨案能神秘到这种程度,也就不算什么稀奇了。

而且最有意思的是,这个局从表面看来,跟太师似乎毫无关系,可连起来之后韵味无穷,柳才谨门下有那么多狗官和庸才,他为领军人物,就难逃老眼昏花以及治下无方的责问了。

江秋萍心头不期然涌上了一股痛心,他心心念念想要为国效命,可朝廷的高处,却是这等腌臜的风景吗?

张潮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吴金是根本就没回过味儿来,但看大家都愁眉深锁,愣是没好意思问。

场面微妙地冷下来,变成了李意阑一个人吃独食,另外三个人集体沉默,这氛围让他有点吃不下去,他叹了口气,把三人都赶走了。

他吃完后寄声还没回来,李意阑便去了趟后厨,请打盹儿的伙夫留意好灶台,免得某个为了公务饿肚子的人回来了还要等,然后他顺便从厨房拧走了一桶热水,因为他的小厮不在。

伙夫吓得够呛,要给他送到房里去。

李意阑其实觉得没必要,他小时候在道观里闷头学枪,下山之后去了军中当小喽啰,没几年干脆落草为寇,父亲挣来的那点官门的优越感没什么机会享受,人生忽而就到了尽头,可他还保持着从前自力更生的习惯。

这种小事他顺手也就干了,毕竟他力气大,而且总共也没几步远。

可伙夫跟寄声不一样,对方脸上写满了一种“这种累活哪儿能让主子干”的惶恐,李意阑不想让他难做,空着手踱回了自己的房间。

彼时夜深人静,走廊里的灯笼被风吹熄了几盏,灯下的路便比别处幽暗,他黑发黑衣,走起路来又什么没声音,伙夫有几次抬头看路,头一眼愣是没找到他的人,凝住神才又找见光影里依稀的轮廓。

形单影只,也没点儿要留步或者回头的意思,无端就让人觉得,他似乎有些寂寞。

可别人这么大的官,不缺女人不缺钱,走到哪儿都有人前扑后拥,伙夫失笑地将水桶换到另一边去提着,暗自赖自己想得太多。

他确实是想多了,李意阑一点儿没觉出寂寞,心情反而还不错。

肌肉间微弱的牵扯和疲劳都能让他想起今晚的战斗,很久没这么放开地活动过了,他觉得还成,身体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堪负荷,李意阑甚至得寸进尺地琢磨起来,或许他可以试着去恢复一下每天早上的练习项目。

这念头让他盼头陡生,笑着去推的房门,然而推开之后,他立刻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知辛在他房中的……空地上打坐,桌上还有一叠已经摞起来的碗碟。

他的贵客,没有地方坐,吃了饭还要自己收拾餐具……李意阑重重地眯了下眼睛,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待客之道似乎有点问题。

粮厅的消息占满了他的心神,以至于李意阑完全忘记晚上自己还搀回来了一个人,而小厮似乎也没那份体贴周到,记得收拾完之后来告诉大师房号,于是局面就尴尬了。

但另一方面,由于房间里极少出现寄声以外的人等,知辛忽然撞入眼帘,不知怎么的竟然让李意阑竟产生了一种,被人等候的错觉。

李意阑的旧识几乎全部留在了土司城的山上,而胡行久的朋友因为官匪有别,不方便造访他在黎昌的老家,所以知交零落的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有朋自远方来的喜悦了。

大师其实并不是他的朋友,可李意阑希望他是,这样淡然宁静,正是他生命的尽头里最乐意看到的一种人,能够给他平等和尊严。

知辛被开门声打断,睁开眼来对李意阑笑了笑,佛之一道在于放下,他潜心悟道过年,这份怠慢已经打扰不到他了。

然而他越不介意,李意阑就越觉得失礼,他跨过门槛坦言相告道:“大师抱歉,我最近焦头烂额,忘记您在这儿了,招待不周,对不住。”

知辛松开盘腿想坐起来,但因为左腿上的伤,动就慢吞吞的,他轻声说:“没有不周,都挺好的。”

李意阑连忙过去扶他,错就错了,他也不再说车轱辘话,暗自记下这个失误之后转开了话题:“天色已晚,明日还要起早去栴檀寺,我带大师去休息吧。”

知辛点了下头,依旧多谢他。

李意阑动不动就被谢来谢去,有些无奈道:“大师不用这么客气,真的。”

知辛眉眼含笑:“谢我应谢,与客气无关,李兄就当这是贫僧的口头禅吧。”

李意阑心想换个人被晾半天早就气炸了,还谢个屁,不过知辛涵养好,他愿意尊重这个人,便笑着应了,又说:“大师明天打算什么时辰出发?”

知辛估摸了一下时间和路程:“辰时三刻,方便吗?”

“方便,”李意阑扶着他往外客房走,“届时我让人来叫大师。”

他们说话的功夫里,伙夫将水桶搬进了房间,正杵在铜盆旁边等吩咐,李意阑出门时想起知辛在地上坐了半天,垂眼一瞧对方手背上果然布满了寒冷时才会出现的无数干纹,他在门口顿了一瞬,回头对伙夫指了指水桶,又勾了下手,意思是叫他提着水跟上来。

一直到子时过半,寄声才寒溜溜地跑回来。

他是个有经验的人,目标明确直奔厨房,锅里的热水里躺着半片烧鸡和若干菜碗,他上手就抄走了一只腿,然后啃着单手去舀饭。

伙夫蜷缩着睡在灶口,他也没将这人叫醒,只是将所有的菜往海碗里悄悄一扣,揣在怀里就往房间里跑。

屋里还亮着灯,李意阑看样子是睡下了,但开门的动静一响他就起来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睡没睡。

寄声将海碗往桌上一怼,坐下来开始狼吞虎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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