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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么,你的存在占据了我生命的大部分时间,即使很久以前,我并未遇上你。

*

高杉晋助打开病房的门的瞬间就看到了坐在床头的青空沉空,房门玻璃窗口的单子上护士潦草的字迹也明明白白写着青空沉空。

青空端坐在那里,她看上去有些拘谨,虽然肥大的病号服套在身材高瘦的青空身上显得松松垮垮,但高杉知道她的背脊一定还是为了那些他认为不值一提的东西保持挺直的,白色被子下的双腿也是,就算没人审视依旧笔直得如同用直尺画出的线条。夏夜的月光透过大开的窗户倾泻进狭小的空间,在大理石地板上勾勒出她的黑色的剪影。

他听说她当时被炸得全身血肉模糊,头上甚至隐隐可见仍附着筋肉的白骨。但他没看见一点血红,她的头上包被着厚厚的白纱,一直缠到胸前,也许病号服下的整个身体都是这种情况。她的头颅看上去又大又笨重,一点都看不见过去端丽的轮廓,她的鼻孔和嘴还留在外面,为苟延残喘的青空的肢体与这个真实世界相连的最后的通道。

一边的病床都空着,青空坐在远角临窗的床位上,她的两臂自然下垂,双手平摊着交叠地置于大腿上方,那体态纤长的侧影一如他初见她时那般端庄守礼。

她还有没有头发呢?高杉在心底揣测着。青空的头是圆圆的,不过细说起来还得把赤道略鼓、两极稍扁的地球摆正再倒个个。

放下旋转式的门把,高杉晋助两袖没带起一缕风地大步迈进这间病房。

“晋助。请就在那里停下好么?”

从隐约听见落锁声开始,青空听见那串脚步声一直沉稳有力地响起。忍着嘴角撕裂的痛楚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后,她又数了三声,明显男人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您最好立刻停下!高杉君,我是说您应该停下来,这里并不适合您来。”

不同于一开始发语的无力,逐渐找回了唇舌间的默契的青空语气强硬,吐字清晰且掷地有声。

脚步声没停,眼前黑暗一片的青空强定心神又数了五声病房才又归于沉寂,但她心跳的突突声却在胸中毫无征兆地肆虐起来。

“你真难看,青空沉空,这句话我早就想说给你听了。”

高杉晋助是居高临下地对她吐出这句话的,青空可以想象到,刚刚她听见医院走廊上电子钟九点的报时声,现在的高杉一定是探出半身的,他的阴影笼罩在她的头顶,而银白色的月光落在他探出的上半身上。这种银白色和月宫中孤独低泣的天女的裙摆颜色一致,高贵到令观者窒息,难以言说的残忍与银白色的高贵伴生,自古以来就不可分割。

高杉凝眉直视青空,他很久没有像此时一样正大光明地看着她了,他看见青空颤抖的双唇,那曾经是娇艳至极的,它令那么多上流社会的衣冠楚楚者趋之若鹜过。

高杉晋助幸灾乐祸地想着,这双美丽的唇曾无私地包容过多少人呢?将军、大腹便便的幕府高官、长着禽兽脑袋的愚蠢天人、精明却好色的米粮商人,除此之外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的男人,也许还有喜好特别的女人。不过现在这双唇只有他还在观赏,它是樱色的,因为缺水有点萎缩,它看上去怯怯的,像突然暴露在空气中的粉红蚌肉。

对于青空的沉默他浑不在意,高杉近乎贪婪地俯视着画家可怜的嘴唇,他慢慢靠近她缠着纱布的脸颊。

“你看不见了是不是?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我想挖掉那双眼睛。”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笑起来。青空拥有高杉平生见过的最黑的眼睛,那种黑色纯粹极了,偏偏在黑色的最深处还有不可忽视的强烈亮光。

画家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高杉无从知晓她的想法,也许是愤怒、恐惧、悲哀又或是其他。在他的眼前模糊浮现了很久以前的一个雨夜,她狼狈地冲出江户的某间堂皇的酒店,冒雨乱突乱撞钻进回收垃圾的巷子。他拿了一把伞才犹豫着靠近了那里,优雅的青空跪在合着盖子的垃圾桶边一动不动,淅沥的雨里他听不见她有没有发出声音,她梳着华丽繁复的发髻,一重一重层叠着的黑发间流淌着雨水更显沉重。

她不恸哭也从不放声大笑,青空是个画家、画师的女儿、大他十岁的前辈,也许还是个有点喜欢他的女人,但比起上述这些更令高杉在意的是,青空是江户上流社会男人们竞相追逐的交际花。当年雨巷里的青空虽然什么也没做,但却仿佛有力地推翻了在他心里建立好的一切关于她的形象,那时高杉才意识到青空为一个人的存在,她是一个人,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事物。

她会颤抖,就和现在一样。

“本来以为我的开场白会让你气到跳起来,不过死狗一样倒下的你应该已经跳不动了吧。好了,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三样东西,月光、死期还有高杉晋助,你可以从这三样中任选一个来开始我们的话题,我只希望你别告诉我‘高杉晋助不是东西’这种笑话。”

“不是说在岔路上倒下的无论是谁都没有关系么?高杉君,您为什么还要来?”

画家的脸朝着正前方,隔着纱布根本看不见她有分毫表情,她眼眶处的凹陷正对着高杉额前垂下来的深紫色碎发。

高杉伸出手触碰画家的眼眶,在指腹下他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他把手指又放在自己缠着绷带的左眼上,可那里只有空洞。“的确,这句话我说过,但是,沉空姐姐啊,你与我而言既不是‘同伴’也不是随随便便的那个‘谁’,你只是个读‘人’也写‘人’的家伙。”

画家樱花一样的唇瓣一开一合,她的声音还是带着刻意的轻柔:“我该为与您不属同类而感到荣幸么?”

野兽与画家。一个印象派一点都不浪漫,他的世界中光和色彩来得都那么真实,永恒和瞬间对他而言只在一念,但这样的高杉晋助不是画家。一个野兽派是那么狂热,她移写着、追求着由自然带给她的灵感所建立的理论,世界在她眼中是平面的、正反面对比强烈的,但这样的青空沉空不只是个画家。

“你如果那么想我也无话可说。我们暂时换个话题好了……”高杉这样说着,手指又轻轻流连在她的眼眶里,青空不甚清晰地在脑中还原着他指尖圆润的轮廓,忽然想要流泪。

“你是怎么知道来的人是我呢?”

“年老色衰的妓|女该有什么样的生活,我一直都很清楚。”

青空有些迟疑地说出了这句话,她的迟疑在放慢的语速中表现得很明显,这是他一直以来第二次见到她的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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