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心里全是疑问，可没有人想要回答

水上楼——南大附近新建的一排高楼——是荷荷跟穆柳的秘密基地。悄悄告诉大家，本书首发，想更快阅读，百度搜索就可以了。开发商原本想仿照水上威尼斯的做法，在南河的一侧建起漂亮的小洋楼，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工程烂尾了，只留下南河边上孤零零的几幢快盖好的楼房，以及一些惊悚的条幅。那些被骗走了半生积蓄的人们，一到周末就聚集在这里，刚开始记者还会报道，后来连记者都不来了，可怜那些被欺骗的人们，还抱着对美好生活的幻想，一次次回来聚会示威。那栋烂尾楼原本叫“威尼斯花园”，只是附近的人都称呼它“水上楼”，如今它也就成了水上楼。

地方是荷荷先发现的。有一天她心情不好，在南河边游荡了大半夜，就看到了这个地方。她忍着心底的害怕，悄悄地爬上了三楼，盘腿坐在水泥板上，看着星星听大半夜河水的声音，心里反而静了下来。第二天就立马上网买了简易帐篷、睡袋和手电筒。

有一天她爬上楼刚把帐篷搭好，就听见下面窸窸窣窣的声响，吓了一跳，上来的就是穆柳。那是两人的第一次直接接触，穆柳发现，这个全班同学都说不好接触的女生，单纯得可爱，两个人越聊越投机，就这样成了朋友。其实穆柳有时也会担心，这样和荷荷走太近，会像高中那样成为女生公敌，可她在这大学原本也没什么朋友，索性破罐子破摔。而且她已经失眠很长时间了，她需要一个不受打扰的地方透透气，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所以那一次和荷荷一拍即合，两人便约好以后可以结伴来这里，相互之间有个照应。

荷荷说她来这里，是想在夏天结束以前，等到一场流星。只是很久以后，她才跟穆柳说出心里话，“我以为你也和那些女生是一伙的，接近我只为近距离看我的笑话，或者其他不为我知的目的，所以我享受你对我的好，却从不敢跟你说太多。穆柳你是个好姑娘，我却很糟糕总把人往坏里想。”

那次穆柳拿了啤酒来，两个从不喝酒的女孩边骂啤酒真难喝，边喝个痛快，只是喝着喝着就不约而同变成了话痨，觉得自己是这条河、这栋楼、这个世界的主宰，车轱辘话来回说，说的是只有喝醉了才敢被人知道的心里话。

“穆柳你错了，我不是个好姑娘，你不知道，我特别恶毒，我总是先从最坏的地方去看别人。你知道我爸妈她们出车祸的时候，我脑子里面第一个想的是什么吗？我想，哼！让你们不带我一起去玩，出事了吧！我其实是一个戒备心很重的人，我还怀疑过你，我怀疑你这么接近我，是为了嘲笑我。后来我被孤立、被叔叔压榨、和阿石楠相互折磨，我都在想是不是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在天上惩罚我，惩罚我有这么恶毒的想法，是不是我承受下这一切，他们在天上就能原谅我。“

“可就算如此，我心里的嫉妒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她们过泼水节，骑大象，穿漂亮的民族衣服、吃过桥米线、她们一路快乐，快乐地忘记了我，我心里嫉妒地要命。我常在想，如果我不曾天天云南云南的说，是不是他们就不会去那里，也就不会有危险，我们一家人还是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他们偏爱弟弟没关系，我也会跟他们一起偏爱，那是家里最小孩子的特权。我是姐姐，应该更他，而不是妒忌他。可是我竟然还恨过他，他明明是那么可爱的小孩，值得把全天下最好的爱都给他，可我却小心眼地嫉妒他，我嫉妒一个比我小10岁的孩子。所有的事情都怪我。所有的错误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可能上帝听到了我心底那个恶毒的声音，帮我实现了，可是我心里后悔极了，后悔极了，可是再没有机会回头了。”

“很久后来我才觉得难过，那眼泪完全停不下来，我完全想不了任何事情，就是一直掉眼泪、掉眼泪，他们的后事和保险赔偿都是叔叔处理的，我当时已经六神无主了，无论他们说什么我都说好，结果莫名其妙叔叔就变成了我的监护人，所有的财产都被他管着，说等我大学毕业就有自主权。我当时也没觉得能怎样，反正我也懒得管那些事情，但当他们克扣我的生活费，寝室孤立我、阿石楠威胁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又干了一件蠢事，我自己做了个茧把自己困在里面。要是当初我没念叨着去云南该多好，那样我就还有爸爸，还有妈妈，还有弟弟，不会有人欺负我，也就不会有人孤立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害死了他们。都怪我，都怪我。”荷荷边哭边说，边说边哭，直哭到整个肩膀都在跟着抽泣抖动。

穆柳也跟着哭，啤酒喝得她有点大舌头，她边哭边喊出她的问题，“不要自责，荷荷，你没错，你不是坏女孩，我知道你有多好，命运就是这个样子，喜欢开玩笑。你为什么想去云南啊？那里真的有那么好吗？”

荷荷拿手揉了揉脸，泪水洗过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说，“我想去那里见一个人。很久以前，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故事，在云南的芒市，有一个傣族女孩突然决定改变自己的信仰，她决定不再信仰傣族世代供奉的佛教，而选择了基督，这在整个寨子看来是非常离经叛道的事。可能你会说，现在不是讲信仰自由吗？对我们来说是这样，你的信仰是你关上门之后的事情，但在女孩的寨子却并不是这样，宗教就是她们的生活，她们所有的活动和集会，都是在信仰的基础上进行。而那个女孩选择了不一样的宗教，就意味着她不能再参加寨子里的活动。在那个每个家庭有任何事情，都需要整个寨子一起参加的地方，这个女孩被孤立了，但她一点都不因此妥协，她坚持自己相信的事情。我觉得这个女孩很勇敢，我特别想到云南找到她，告诉她，她很勇敢，她是我的榜样。这不是她信仰什么的问题，而在于她敢于选择。”

“我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跟我妈说了，我妈却说这个姑娘终究是太年轻，而且太不懂事，她哪能分辨这个世界的信仰，到底哪个才属于自己。可我知道那个女孩有多勇敢，不管她那个决定对不对，她都甘愿付出代价，而且那代价在她眼中也远远不是代价，她甘之若饴。我很佩服他，她敢于做一个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人，从她那里，我知道很多事情是没有对错的，所以我要爱自由超过爱真理。”

“爱自由超过爱真理？”穆柳品着这句话，不由重复了一遍。

“对，爱自由超过爱真理。我相信我相信的，我坚持我坚持的，哪怕要与一个寨子的人为敌。尽情试错、尽管出错、不错出错。我喜欢那种，每个人都可以为自己做决定的感觉。我觉得敢于有自己想法的人，才是真正勇敢的人。虽然我一直都是个懦弱的人。”

“我刚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只小鸟，被一杆猎枪打中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从小到大，没有一件是我自己说想做的，都是别人在说，你应该这样，你应该那样。我好像没办法自己做一个决定。可那个女孩，她却能说出那句，不，我想有我自己的信仰，我想自己选择信仰的宗教。”

“我觉得她很勇敢，她做着我一直不敢做得事情。那种被孤立的滋味必然是非常不好受的，但她在自己选的信仰里找到了安定感。我却终究只是个行动力很差的人，有时候真鄙视自己，永远都在想却从来不行动。直到现在我还想去看看她，跟她聊聊天，不管她现在信仰上帝，还是选择佛祖，只要她的每个想法都是出自自己的内心，而不是被强迫，我就永远崇拜她。她好像为我打开了一扇门，虽然我可能一辈子都进不去。”荷荷说完自己想说的最后一句话，就解放般地躺在地上，舒展着身体，满脸的笑看着窗外的星星和月亮。

“会进去的，总有办法的。可是你要先离开阿石楠好不好，他不是一个好人。”穆柳拿着啤酒，瘫在了荷荷身边，大舌头地说着自己的心里话。

“离开他，我明天就离开他。柳柳你说的对，我早该离开他了，他就是个人渣，柳柳我对不起你，害你一直为我担心。”荷荷直起了身子，又开了罐啤酒，挣扎着要和穆柳碰杯，激动的拍着胸脯说带，“我们干了这杯酒，干了这杯勇气，我明天就离开他，你放心，我不会让人伤害我，也不会让你再为我担心。”

“荷荷，你真好，你真好。”穆柳就着眼泪喝了那杯酒，两个人抱在一起，哇哇地哭起来。穆柳借着酒劲把藏在心底的好久的话也一起说了出来。“荷荷，我到现在都没见过我爸，我好想我爸爸。我妈妈一点都不爱我，我才出生她就把我像丢垃圾一样丢给了外婆。你都难以想象附近小孩子有多坏，他们天天追着我丢石头、吐口水，骂我是野种，他们还说我爸就是被我妈杀了，说我是杀人犯的孩子，将来也会杀人。她们都不跟我玩。我特别生气，就问我妈，为什么我没有爸爸，我妈什么都不说，她总是回避我的问题，甚至回避我。我就问外婆，外婆说我爸逃债跑了，一个人在外面过逍遥日子。可我问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欠再多钱也该还清了吧。我外婆就不说话了。荷荷，我好怕我爸真被我妈杀了，我妈很怕看见我，好像我真的是个耻辱似的。”

“可这并不是我自己的错啊，但是他们都怪我，那些小孩子。我上学的地方越来越远，可那些羞辱却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我身上，怎么都挣脱不了。后来我抑郁停学，他们也只是觉得我罪有应得。我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个错误，筱悠常常鼓励我，可那些伤害，不会因为我听了几句鼓励的话，就变得不严重。那些话还是在我的身上腐烂扎根，而我却不是只金蝉，还没能学会脱壳。我心里全是疑问，可没有人想要回答。”

穆柳哭到躺在地上，仿佛在这世上真的无依无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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